十一年前，他曾是唐军的士兵，在西域吃了败仗，而后音讯全无。

十一年后，他乘坐阿拉伯商船，突然出现在广州的港口。

整整十一年，他的足迹遍布阿拉伯帝国、东罗马帝国的许多地方，甚至踏上了非洲的土地。如果把他的轨迹连起来，恰好走遍了陆路丝绸之路；而他的归途，又与海上丝绸之路完全重合。可以说，走遍陆海丝路的这项纪录，前无古人。

他就是杜环——一个非同寻常的战俘。

怛罗斯之战

750年，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，率军讨伐中亚地区的一个小国“石国”（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附近），公开的理由居然是石国“无藩臣礼”。

事实上，在唐朝经略西域的同时，阿拉伯帝国也从两河流域向东扩张。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直接碰撞在所难免。为了在大国较量前占据优势，唐朝有必要率先剪除侧翼威胁。攻击石国，也是这个战略的重要一环。

面对大兵压境，石国毫无招架之功。国王被俘，押到长安问斩。石国王子逃过了灭顶之灾，向西跑到阿拉伯帝国搬救兵。

第二年，一支2万多人的多民族远征军，跨越葱岭（今帕米尔高原），向西奔袭700多里，包围了怛罗斯城（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）。

唐军久攻坚城不克，后援不继，阿拉伯帝国的援军却源源不断。双方的兵力对比达到了2万对20万。关键时刻，唐军内部出了叛徒。葛逻禄部倒戈，加入阿拉伯军队阵营。唐军遭到夹攻，全线崩溃，死伤惨重。

怛罗斯之战，虽然唐军战败，但没有冲击大唐盛世，也没能动摇唐朝对安西四镇的控制。只不过，唐朝向西开疆拓土的步伐从此停了下来。阿拉伯帝国虽然打赢了，但也没敢乘胜追击。它很清楚，想要染指唐朝经营多年的西域，谈何容易！

1万多唐军俘虏，在阿拉伯军队的押解下，一路向西。其中就有杜环。

他的命运也由此改变。

亚非历险记

很快，杜环和众多战友被押到了石国，又到了拔汗那国（今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盆地）。

由于杜环武艺高强，作战勇猛。于是，他又被押到康国，加入了阿拉伯帝国的呼罗珊军团。这是一支由战俘编成的军团，经常当作阿拉伯人东征西讨的前锋部队，或者说是“炮灰”来用。

杜环运气不错，在呼罗珊军团里立功不少，脱颖而出。758年，他被调入皇家禁卫军，驻守帝国首都亚俱罗（即亚述，位于美索不达米亚，今伊拉克库法）。

阿拉伯帝国正在建设新都巴格达，为此动员了10万工匠，其中就有不少唐朝人的身影。他们将东方美学与西亚传统有机融合，为巴格达的城市建设熠熠增辉。杜环在这里展示了他的见识和底蕴，得到了当地官员的赏识。

两年后，工程完工，杜环的保卫任务圆满完成。此时，他不光是大头兵，还成了巴格达建城的设计师之一。这些“先进事迹”很快就传到了帝国哈里发曼苏尔的耳朵里。

就这样，作为俘虏的杜环，不但在耶路撒冷得到了曼苏尔的接见，还获得了重赏。他介绍了唐帝国的风土人情和长安城的风貌特色，引起了曼苏尔的浓厚兴趣。杜环给曼苏尔留下的良好印象，也让他在军中平步青云。

阿拉伯帝国还在扩张，到处攻城略地。呼罗珊军团冲锋在前，向西渡过了苏伊士运河。杜环也跟着来到了北非，开启了新的探寻之旅。

著书立说

761年，呼罗珊军团横扫北非，利比亚、摩洛哥、埃及、突尼斯等地纷纷归附阿拉伯帝国。杜环战功赫赫，终于为自己赢得了来去自由的权利。

杜环是个闲不住的人。十几年戎马生涯，辗转多国，见识了不少与唐朝迥异的习俗风貌，反而让这个粗通文墨的士兵萌生了著书立说的念想。就这样，一本名为《经行记》的“一带一路”沿线国家旅行手册，横空出世。

《经行记》的原书早已失传。不过，杜佑《通典》里的多处引用，使《经行记》中的1775字残存至今。其中呈现的内容，无论是西亚北非各国地理概貌、民情风物，还是伊斯兰教和景教的发展传播，都很有价值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该书对造纸术西传的记载。现存文献显示，在中国造纸术传入西亚乃至欧洲之前，还是用树皮、羊皮、贝叶和苇草写字，不仅成本高，重量大，而且书写费劲，不易保存。

怛罗斯战后，1万多唐军战俘必须正视现实。有家难回，只能想办法活下去，摆脱囚徒身份，在异国他乡立足。不少战俘原本都是工匠，手里有绝活，走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。其中的一批造纸匠，引起了阿拉伯人的注意。他们被带到了康国（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），在当地的手工作坊里造纸。中国纸质地精良，销路迅速扩大，一下子成了康国的重要特产。

有商业头脑的帝国大佬迅速发现了这个商机。794年，在呼罗珊总督叶海亚的主动资助下，阿拉伯帝国的第一家造纸厂在巴格达建成投产。此后，大马士革、也门等地也陆续兴建了造纸厂。就这样，造纸术迅速传遍了阿拉伯帝国的各个角落，并沿着陆地丝绸之路传入了埃及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。

中国造纸术的传入，让西亚、北非乃至欧洲的手工制造业实现了一次产业转型升级。在中国纸基础上研制升级的阿拉伯纸，挤垮并取代了传统的苇草和羊皮，成了最便捷最适用的书写工具和包装用纸。阿拉伯帝国的文学、翻译、科技发展，都受益于此。甚至可以说，没有怛罗斯之战带来的造纸术西传，欧洲文艺复兴恐怕要推迟几百年或更久。

《经行记》的记述寥寥：“绫绢机杼，金银匠、画匠、汉匠起作画者，京兆人樊淑、刘玼，织络者，河东人乐懁、吕礼。”可是，它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：中国造纸术已经传入了阿拉伯。如今，这一结论早已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公认事实。

不经意间，杜环见证了中华文明对阿拉伯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。

十一年悠悠岁月，八万里漫漫征途。杜环及其《经行记》，勾勒了陆海丝绸之路路线图，完全颠覆了唐代中国人对遥远国度的猜测，为复原西亚北非国家的古代史提供了翔实资料，更为文明互鉴的丝路精神追根溯源，树立了标杆。

（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