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转型回归保险本源,不过是回归常识,回归初衷,拒绝浮躁,拒绝让个人的短视、狂妄或贪婪把公司带入险境。”
一位保险行业的“老将”日前与记者复盘转型历程时,如是感慨。
从2013年开始,他和所在的保险公司被裹挟进一场光鲜而凶险的“盛宴”:资产驱动负债型险企凭借中短存续期产品快速崛起,保险行业“黑马”频现,资本大鳄执掌险企席卷二级市场……保险业的金钱味越来越重,离保障的本质越来越远。
这一切在2017年戛然而止。以“134号文”(《中国保监会关于规范人身保险公司产品开发设计行为的通知》)为代表的监管政策,让一度“蒙眼狂奔”的保险业趋于冷静。
随后在监管重塑、行业整顿之下,中国寿险业开启加速转型之路:险企发展模式向保障与长期储蓄产品转变,保费增长模式向期交拉动转变。概言之,是传统保险经营理念的回归。
这注定是一条艰辛之路。过去的两年,不少险企遭遇保费大幅下滑、利润巨额缩水、市场份额丢失、核心队伍不稳等一系列问题,既考验着企业的战略方向,股东的定力、耐力,也考验着险企自上而下的执行力。
策略的不同也带来了险企的分化。有的机构未雨绸缪,提前转舵,抓住了黄金期,被视为转型标杆;有的机构一度踯躅承压,但及时调整策略方向,努力平衡保费与规模的关系,转型迎来阶段性收官;也有公司虽然颇下力气调整,但是数度蹉跎,依旧距离主流甚远。
“如今,寿险业的转型总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,比如,续期拉动保费的特征初现,寿险产品结构出现优化,但转型与发展之路仍然艰难。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保险研究室副主任朱俊生说。
保险“纠偏”
大致从2013年开始的“保险盛宴”中,各路资本纷至沓来,资产驱动负债的业务模式盛极一时,保费规模飞速扩大。但其背后是行业资产负债错配的巨大风险,短钱长配的突出问题,寿险业发展实则危机四伏。
2017年,原保监会主要负责人“落马”,“纠偏”成为行业主旋律,寿险发展的思路由之前的做大理财型保险向“保险姓保”转型,一系列重磅举措陆续出台。
当年5月,监管层下发“134号文”,对诸如变相通过年金保险、两全保险“长险短做”方式以及附加万能险、投连险方式规避中短存续期产品监管的做法进行限制。
为了约束此前投资激进的险企,保险公司资产负债管理监管制度于2018年试运行。这项制度根据险企资产负债管理能力进行评估,分类监管。
此后,为了进一步完善保险资产负债管理监管制度体系,银保监会更是于今年7月发布了《保险资产负债管理监管暂行办法》,强化资产负债管理监管硬约束。
每一步的效果都立竿见影。比如“134号文”发布后,一家中型险企高管回忆,“公司只留下了长期保障类产品,短期投资类险种都没了。”
另一家上市险企的西安支公司保险代理人则对《财经国家周刊》记者透露,当时由于新保障类产品开发上市不及时,一度出现无产品可卖的囧境。
如果说监管层的政策是保险业回归保障的直接推力,那么后续更大的转型动力,则源自市场的诉求。
一位寿险行业专家告诉记者,多年以来,中国保险业一直有“做规模”的冲动基因。但从供需两端来看,这导致容易冲规模的投资类产品盛行,难以满足大众的保障需求,大量保障类产品缺口亟待开发、填补。
在今年4月的一次公开演讲中,中国人保集团董事长缪建民直言,保险产品同质化,供给与需求不匹配。“寿险公司偏重发展理财型产品,死亡、健康、养老等保障型业务发展不足。”
数字更为直观。中国保险行业协会发布的《中国商业健康保险问题研究及政策建议课题报告》显示,到2020年中国健康险市场需求将达到1.3万亿元。此前瑞士再保险公布的亚洲健康保障缺口数据显示,中国健康保障缺口8050亿美元(约合5.7万亿元人民币)。
而与之对应,随着投资端的压力越来越大,以往盛行的理财类保险难以为继。
曾经不少险企凭借短期、高收益理财型保险产品,辅以激进的投资策略,异军突起。这是一种“以投资反哺承保”的发展模式。
“这种发展模式是双刃剑,如果资产负债匹配不好,就是赔本赚吆喝。”一位险企的产品部负责人表示,很多公司算下满期给付,再加上手续费、佣金等,早已是赔钱的买卖。
转型,也成为不得不做的选择。
转型如爬山
对于保险公司来说,转型不只是简单地“关停并转”,更需要在市场定位、产品设计、销售渠道、用户教育等多方面重新布局。
“看似简单的保障类业务转型,最关键的是基层销售队伍的心态和接受程度。”新华保险山东分公司一位负责人说,这里面涉及到费用、考核、激励政策等方方面面,涉及权利和资源的重新分配,“推进过程不啻为二次创业。”
人保寿险总裁傅安平对那段艰难时光记忆犹新:基层销售能力差,弱体机构多。一直执行趸缴战略的营销队伍,几乎没有销售期缴产品的能力,在1800多家四级机构中,有一半的期缴保费低于100万元,“尚不能维持自身基本生存。”
前述新华保险山东公司负责人说,销售过程中,以往投资类产品主打收益回报,锁定客户门槛低。但是转到保障型产品,要让客户为看不见摸不着的、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险买单,这就相对艰难。
“两类产品的销售习惯大不同,保障类产品需要更多风险管理相关知识的系统培训。”他补充道,为此基层公司纷纷在代理人的培训上投入了大量的财力和时间,重新编制了培训课件、资料甚至认证方式。
“我们必须让代理人先理解产品的保障价值,才能销售给客户。”他说。
保障类产品对代理人的业务要求也在提高。在本刊记者采访中,不少基层代理人表示,保障类产品条款相对晦涩难懂,需要重新学习。
“以往人力密集型销售模式已经难以奏效。现在代理人必须转型做顾问式销售,将市场趋势、客户需求反馈给公司,加强与产品设计、战略团队的互动。”前述负责人说。
由此也对代理人自身的学历和素质提出了更高要求。“各机构对高素质代理人需求大,竞争激烈。提高福利待遇成为留住人才的主要手段,这也不可避免增加了公司成本。”
此外,投资类产品靠收益吸引,不需要后期维护。但是保障类产品必须保持与客户互动,尤其是医疗健康相关服务。这要求险企的运营团队有较强的医疗服务网络,以及衍生医疗服务的能力。这些专业团队的搭建和资源衔接,都需要大量人力、财力的投入。
对于高管团队而言,困难则不只是资源投入,还包括转型阵痛带来的巨大经营压力。不少公司因为主打产品急速转向高价值健康险产品,而此类产品难以支撑规模体量,一度出现业绩下滑、市场份额缩水、销售队伍减员等一系列困境。
典型代表如新华保险,曾遭遇新单保费、总保费、利润大幅下滑,其“砍掉银保、压缩趸交”的策略一度遭遇舆论压力,甚至有了“新华保险深蹲之后能否起跳”的质疑;作为“寿险一哥”的中国人寿,在2018年一度业绩触底,也被行业暗喻廉颇老矣。
代表性企业的困境是整个行业的缩影。
2017年,人身险业务原保险保费收入增速较2016年下滑近16个百分点。2018年寿险保费更是一度出现负增长,这在我国保险行业史上都是罕见的。
从“做大”到“做强”
扛过将近两年的转型阵痛之后,回归保障的正向价值开始显现。
此前重理财、轻保障之风兴起,导致寿险业粗放式发展,重规模轻效益,热闹的背后掩饰不住虚胖的本质。而在回归保障的转型中,很多公司逐渐放弃了保费规模冲动,更在乎利润。今年一季度,大部分寿险业机构便淡化了“开门红”。
前述寿险行业专家说,在这场寿险业转型中,行业巨头已经率先从“做大”转向为“做强”,逐渐从外延型向集约型转变,从规模驱动向价值驱动转变,从银保业务为主向个险业务为主转变。
银保监会公布的数据显示,今年上半年,中国人寿、平安寿险、太保寿险、太平人寿、新华保险、泰康保险“老六家”寿险巨头合计市场份额56.3%,较2018年同期下降了4个百分点。
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寿险“老六家”的净利润之和占据行业超过九成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记者梳理行业数据发现,今年上半年“老六家”除太平人寿、泰康人寿增速达到11.34%和11.51%外,其余四家增速均低于10%。
中央财经大学教授郝演苏认为,“老六家”发展模式已基本转换为价值驱动型,以个险业务为主,摒弃了新业务价值低的银保业务,保费增速虽然落后,但是内含价值持续增长。
以中国人寿为例,其凭借转型已经建立起“续期拉动保费”增长模式,业绩触底反弹,今年上半年实现净利润376亿元,同比增长128.9%。其中,寿险业务净利润273.4亿元,同比增长112.9%。
新华保险也一改转型期间负增长、微增长的局面,在2018年实现市场份额逆势回升,今年上半年净利润105.45亿元,同比增长81.8%。
郝演苏认为,追求内含价值的持续增长,已经成为大多数寿险公司的经营选择。
虽然不能简单效仿大公司的发展模式,不少中小公司结合自身的实际,在坚持效益的大原则下,也在转型路上不断摸索、调整和完善。
它们借助互联网技术的兴起,与大流量平台携手,深度挖掘潜在的保险需求,百万医疗险、轻症多次赔付和保额可调整等创新型健康产品,相继推出。
前述险企高管表示,转型过程中,中小公司应该建立自己的核心竞争力,走细分市场的道路。“这种细分或是产品细分,或是渠道细分,或是战略细分。”
一场持久战
“目前寿险业的转型虽然取得一定成效,但是未来的高质量发展之路仍然存在不少挑战。”朱俊生表示。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,今年上半年保费收入增速虽然有所回升,但新单期交保费收入增长相对乏力。
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提供的一组数据显示,2019年上半年,人身险公司实现原保费收入1.88万亿元,同比增长15.21%,增速较去年同期增加23.71个百分点。
同期人身险新单期交业务同比增长10.51%,占新单原保费收入的46.05%,比2018年下降了1.6个百分点。
新单保费收入增速乏力的情况在个人代理渠道体现得尤为明显。2019年上半年,人身险业务个代渠道原保费同比增长10.39%,但新单保费收入同比下降1.32%,其中新单期交保费同比下降3.00%。
与此同时,转型带来的新问题也逐步显现。
在以往的“投资反哺承保”的发展模式中,有险企依靠短期产品的滚动发行,保持现金流。随着监管叫停,理财类产品无以为继,加之到期给付和退保高峰,造成了现金流风险。
2018年四季度偿付能力报告显示,44家险企净现金流为负值。到了今年上半年,渤海人寿、中路保险、长生人寿等企业的现金流问题依然突出。
转型也使得一些中小险企面临着生存压力。某些公司对保障型产品开发能力不足,个险渠道狭窄,增员难度加大,中长期资产投资能力孱弱。业务增速放缓导致股东回报减少、核心管理人员流失等问题,从而影响了经营。
此外,转型的压力诱发出新的短期行为。部分公司通过提高渠道手续费、降低产品定价或利用高预定利率的长期年金产品获取保费收入,带来了利差损和费差损风险。
保险业的转型更像是一场持久战。在朱俊生看来,这场持久战已经不只是保险行业的问题,更涉及到医疗、科技等产业的系统性问题。
以健康保险为例,中国的保险保障市场在这一领域尚处于粗放的初级阶段,除了重疾险、医疗险等少数险种外,与保障密切相关的定期寿险、长期护理保险、综合医疗保险等尚待开发。
这些产品需要强有力的医疗费用管控能力,而前述险企高管坦言,目前国内险企尚无力延伸至医疗卫生体系,还只是充当事后理赔的角色,对重大疾病的前期预防、中期治疗以及后续康复,并未深度触及。
对医疗流程参与程度弱又导致了保险公司对医患合谋套取费用、过度医疗无有效办法,难以进行精准的健康险产品设计、定价或赔付管理。现实中,健康保险赔付居高不下,险企又面临新的经营风险。
这些问题和“硬骨头”,既具体又专业,哪一个都没法绕开走捷径,只能等待保险行业内外携手,一个一个啃下。